《河殇论》:《激情的阴影》与“阴影”的激情

谢选骏

《河殇论》——《河殇》争鸣录

早就听说《中国青年报》的编辑在组织这篇评论《河殇》的文章:《激情的阴影》(见1988年7月10日《中国青年报》,以下简称《阴影》)。且听说作者还闯荡过东洋。虽说东洋并非现代文明的正宗(相对于欧美),但毕竟属于学得快的那一类,因此,也就怀着颇高的期许,等待这篇文章的面世。不料阅读所获者,竟是一大片失望。人们本来期待严肃的对话,但等到的却是一篇嘲弄读者的潇洒文字。这可能绝不是个技术问题。你可以在东洋学得西方的技术,但却难把握其观念的精髓;你对“文人的苦痛”持有批判的意志,但你的批判却无力驾驭基本的常识。

《阴影》的作者似乎关心细节的推敲,但《阴影》的“细节”却又是不堪推敲的。

首先,《阴影》说《河殇》斥长城为“帝王愚痴的蠢动”,显然是未能读通其解说词。很简单,长城具有这样一种命运:建立——破坏,再建立——再破坏,直到变成“旅游点”。显然,这不可能出自帝王个人的蠢动,而是整个民族的选择;否则,它又怎能一再重建?这重建是基于一种确确实实的生活方式与文化模式。

再者,长城之所以如《阴影》所言“从未挡住胡人南下和中原人北上”,则并非始作俑者的初衷,而是表明任何铜墙铁壁都不可能万世一系的阻隔文明的冲动。因此,这恰恰证明了长城的失败与无效。

在中西文化的流行性比较中,常以中国秦朝到清朝的一统天下老比较欧洲中世纪的封建制度,然后引申出种种结论。《阴影》虽不齿当代的文化研究,却还是紧跟着潮流发议论:“说到城廓,东西方并无质的区别,欧洲的历史上,公国的城廓亦非稀罕之物,且只比长城更小,更封闭,为何没能造就出同样的国策民心?”其实,城廓和长城虽在建材的“质”上都属砖、土、石之类,但在文化的“质”上,一西一东却迥然不类:中国长城是防御异样生活方式自由交流的条状壁垒,欧洲城廓则是文化圈内划分政治势力范围的环形构筑,岂可同日而语?可与中国长城相比的,只是罗马帝国修筑的条状壁垒:不列颠长城——莱茵河、多瑙河及此两河间的封锁防线——黑海——帕提亚边境长城。罗马帝国这绵延万里的水陆长城,恰恰造成了类似中国的国策民心!所以罗马帝国与秦汉晋帝国同期衰亡,而拜占庭的专制腐败也举世闻名。这只要读一下史书就豁然开朗了。

《阴影》的无类比附,是出于对两个社会命运的茫然无知。从而,混淆了中国长城时代(秦至清的两千年)的大一统聚合与欧洲封建小邦的裂地割据。考察罗马的长城,自然会发现它是在衰世出现的,其动机也恰如中国的长城那样,是阻隔不同文化的交往,特别是阻隔不受专制政府绝对控制的那种交流。但如中国的长城一样,罗马的长城也未能充分实现这一期待。相反,欧洲中世纪的城廓领地上却发展为商业的城廓,成了新文明的园圃;为近代文化的形成,提供了星罗棋布的温床。文明生长中的城廓与文明凝固下的长城,岂能同日而语?更何况,中世纪欧洲教会的世界主义精神,还强有力沟通着封建领地间的生活。

《阴影》的作者不仅对这些古代和中世纪的文化关联茫然无知,且对近代文明的基本动力也作了完全错误的描述。

他反对"狭隘的文化观",不主张把任何一种文化模式作为标准的或常规的尺度,去衡量其他文化模式,这无疑是对的。但是,他所奉行的批判准则却完全依循着欧洲中心论,结果成了一种披着“理性和科学的思考”之铠甲的“肺病者的隐喻”。这隐喻违背现代遗传学的常识而断言人的疾病与其染色体无关,以此说明一个民族的现实处境与其文化选择无关。这不乏实用主义的倾向。它认为,对“既成事实”、“无从改变”的现状,人们在逆来顺受之余,还得放弃反思与批判。否则就是“沉溺于情绪的冲动”,就成了“年轻文人的固有缺陷”!这难道就是那“审慎的科学思考”?

照此“思考”推断下去,其结果就得出这样缺乏常识的欧洲中心论:作为欧洲征服对象的世界其他文明,只不过是些“尚在茹毛饮血或群居渔猎的土著人”,而欧洲人和这些劣等种族的交往的第一动机也并不再是利润与贸易,而成了对其人体的“掠取与驯化,甚至是杀戮”。《阴影》断言“蔚蓝色的背后极少有我们今日向往的商品贸易,更多的是血与火”——这虽充满了“反帝的热情”,却未免忽视了西方文明得以扩展全球的机制。实际情况恰恰相反,血与火不过是蔚蓝色扩张的表面现象;而地理大发现的动力也并不在于“洋人远涉重洋的猎取”土地,而在于争夺东方香料的贸易通道!仅凭暴力征服是创造不了新文明的,否则,现代文明就该由成吉思汗们来奠基了。甚至美洲的奴隶庄园,也不基于“对土地的渴望”式的自然经济;而是一个个以农产品作为商品的大批量生产的基地罢了。这种模式正是近代农业革命的前提,它又岂能和“华人终老黄土的痴恋式的亚细亚生产方式”相提并论!那绵延几百年的三角贸易机制,即“欧洲的工业品——非洲的黑奴隶——美洲的农产品——再转换为欧洲的工业品”,比之表面的血与火,远为有力地形成了现代文明的格局。

欧洲人的海外扩张,其契机原在打通奥斯曼土耳其人攻陷拜占庭帝国(1453年)之后而断绝了的西欧商路,这商路自从十字军东征以来就一直是对西欧人开放的。只是在寻求绕过奥斯曼帝国这一钢铁壁垒的海外航线时,欧洲的冒险家们才逐步认识到了那些被东方的专制制度所驯化了的人民,是何等的软弱可欺,于是,他们才越来越猖獗地干起杀人越货的勾当来。只是在早期征服者如哥伦布和达·伽马那里,他们的掠夺活动还是受到封建王权与教会组织的一些制约的。由此可见,“驯化”了东方民族的,并非欧洲的冒险家,而是原先统治这些民族的专制暴君,正是他们弱化了民智与民力,壅塞了人心与人性,故使欧洲人在寻求贸易航路的过程中得以遂其征服者的野心。

比较一下北美洲那些未受专制统治的印第安人和墨西哥、印加等地己受专制统治的印第安人,就知道前者对欧洲人的抵抗远比后者更持久,原因就在他们更自由、更有主人翁的责任感。同样,在中国帮助满清专制政府镇压太平天国起义的“常胜军”首领戈登,在苏丹镇压人民起义时,却命丧刀枪。戈登的命运表明,苏丹原始部落民比专制统治造成的“东亚病夫”具有更大的反抗力。中国之衰,非战之罪也。罪在专制政治的愚民弱民。

《阴影》以众多的知识错误为前提,其结论当然是无从牢靠的。这提示我们,当代中国多么需要在历史教学方面进行开放与改革!人们确实需要重新认识历史,以便清理“帮学历史观”的沉重遗产。苏联最近决定暂停历史课的考试,正可谓显示了改革意识的相对深度。因为以往的历史图画是被扭曲了的、失真的,把这些错误当作论据去影响我们的舆论,将有太深的危害!

现代人是崇尚科学的无神论者,但是,几千年以来的宗教习惯却逼使某些不彻底的无神论者走上了一种非宗教的宗教之路:以错误的推断代替平实的知识,对“历史”进行偶像化了的膜拜。这偶像,就是《阴影》所崇拜的那种“难以解释”也“无从改变”的“自然的结果”。它要人们摒弃希望。

这种非宗教的“历史教”,是一种宿命论的变种,它挟带的巨大阴影迄今不散。如古今儒士们尽管内部学派林立、众说分歧,但作为“历史教”的信徒却不约而同。古代的民族英雄和文化精英文天祥在他的《正气歌》中就充分地表达过对历史教的此种认同。《过零丁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诗句,之所以成为千古的绝唱、人生的榜样,就恰恰在于这个人的表态与民族文化中对历史教的认同十分默契了。历史教把“照汗青”作为一种终极的理想,这比之家族主义的“荣宗耀祖”和个人主义的“衣锦还乡”,当然具有远为崇高的价值。但是,仅仅着眼于历史的名声,对老祖宗进行一厢情愿的理想化;是否就是一种完满的人生态度呢?其实,这不过是不承认危机的危机感爆炸罢了。这爆炸声贯穿着“天凉好个秋”的末世之音。

既然《阴影》立于如此的知识状态和如此局促的理解能力上,那它据以立论的力量又是什么呢?我们认为,是激情。是酷爱稳妥的激情;宁愿牺牲探索的智慧也要保住心安理得的清福。这是一种既不愿见舆薪又不能察秋毫的鸵鸟风度。作为一部电视片,《河殇》也许免不了要以诗化的风格去诉说思想;但任何一篇严肃的评论,若以激情为向导,恐终难觅得山中的捷径。

(1988年7月15日,文化艺术出版社:《河殇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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