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殇论》:评《河殇》的历史观念

赵世瑜

《河殇论》——《河殇》争鸣录

电视系列片《河殇》的播出引起了轰动。它反映了近年来许多中青年史学家和文化工作者反思传统时的重要见解。它的播出也颇令一些人惶然,这也不足为奇。因为利用最引人注意的大众传播媒介来为民族的象征唱挽歌,这还是第一次。这对于成千上万的熟悉《黄河大合唱》的人来说,显然是一曲逆耳的反调。

当然,为黄河所唱的这曲挽歌并非是消沉的哀乐,而是一个强刺激,以激发中国人的奋起。无论有多少人指责它几乎全部否定传统中国文化在今天的价值,它无疑有一个充满爱国热情的出发点。

为此,我理解这部电视片的基调,因而我一也理解其中反映出来的青年一代对传统文化的观点。因为我知道,这是一种启蒙,这是站在现实的立场上,站在世界大舞台的中国位置上对历史的反思。

《河殇》谈的是传统,是文化,是历史。作为一个生活在现实中的人,我对它的现实意义深表赞同;但作为一个历史工作者,我却对它所体现的历史观难尽苟同。

我理解《河殇》所蕴含的意义。在我的理解中,中华文明或黄色文明、大陆文明与西方文明、蓝色文明或海洋文明是完全对立的两套文化系统;它们二者今天或是近三百年来的不同命运是在他们形成之初便注定了的;所以前者注定劣,后者注定优——写《河殇》,同时也就是在写《海赞》。

于是,《河殇》断言,对土地的崇拜构成了中华民族的文化特征,而这种文化是封闭的、依赖性很强的文化。尽管它曾创造出极灿烂的文明,但这种文明是“古老而孱弱的”。其古代高度发展的科学技术不过是畸形的“大一统技术”,它不仅抵御不住东来的西方殖民者,而且面对多次南下的游牧民族也常常是土崩瓦解。为了证明这一判断的无误,黑格尔被抬了出来,似乎他的三种不同地理环境类型说在这里得到了验证。面对这样一种大陆文明或大河文明,我们《河殇》的作者是多么地痛心疾首呵!

但是,人类产生和生活的区域环境是无法选择的。“黄土高原”的中国人,生于黄土,长于黄土,身上沾满的也是黄土。吃的是黄米、黄豆……”,死后都赴“黄泉”,又有什么可责怪的呢!几乎所有西方人,甚至美国新三K党的领袖都承认,“雅利安人还没有脱离野蛮时代而中国已经建立了高度文明”。我们不知道,是不是马可·波罗时代前后的人,都在诅咒自己的先祖生于海洋,长于海洋,身上浸透了海水,吃的是海物,死后也去我波塞冬报到昵!

这里必须提及,《河殇》所谓“环境越困难,刺激文明生长的积极力量就越强烈,这是西方史学界的一个著名观点”,是一个理解上的错误。这种说法源出于汤因比的“挑战与应战”理论,大意是文明产生于一种既不甚好、也不太坏的环境。因为太好的环境对人类提不出挑战,也就引不起应战;而过坏的环境(即超过当时人类改造自然之能力的环境)挑战过于强烈,使人类无法应战.或完全被环境压垮。如果按《河殇》的理解,那么北极大概应是大类文明的最早源地了。但无论如何,黄河流域或是其它大河流域,首先成为人类成功应战的地方,而海洋的波涛汹涌却使人望而生畏,成为过于强大残酷的挑战环境。晚生的希腊文明不仅因此而晚生,而且最初是移自他方,并且在日后一再中断。这样一种海洋文明在公元1500年之前又有多少值得夸耀的呢!

尽管黑格尔是位哲学家,但他在谈论平原和大海这两种对立的环境时,却似乎琢磨得不很透。他那种洋洋得意地夸奖大海的态度正体现了新兴资本主义时代的目空一切,不可避免地带有“欧洲中心论”的味道。平原在数百上千年间也许是“平凡”的,但它一直或永远都是平凡的么!大海在近四百年来是超越性的,但它是否从一开始便是超越性的!

因此,无论是黑格尔还是《河殇》的作者,他们偶尔表现出一种中层次的或中观的历史观念,他们在判断文明优劣的时候,只是截取了近四五百年的一个断面,然后以此为基点,尽力回溯造成今天这种优劣差异的源头。

当然,这样一种历史研究方法并不错误,只是多少有些片面。在文明之初,甚至在文明的初期和中期,在世界居领先地位的只能是大陆民族,以中国为代表的陆地文明所具有的一切——包括今人指斥不已的封建专制集权、长城、龙、科举、卢舍那大佛、“四大发明”等大一统技术,都是极光辉的文化结晶。我们不能因为它们给今人带来了灾难而全部否定它们,我们也不能因为当代文明的各个方面都比古代文明强而全部肯定它们。生死荣枯,万物皆然。如果海洋文明(西方工业文明)经过数百上千年的发展而最终衰败下去,为另一种什么文明或什么“色”取代了,是不是我们或他们的后代也该指责所谓民主和自由、第三次浪潮都极为有限,甚至虚伪等等呢!

中国的老百姓说得好,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皇帝轮流作,明年到我家。有哪一个民族能独霸历史的领先地位直到永远呢。如果蔚蓝色就是西方文明象征的话,它能吗?

长城的确是华夏文明的象征。长城是农业文明与游牧文明的分界线。也许它是封闭的象征,不过罗马帝国的君主也曾希望有这样一长串城墙.来抵御日耳曼蛮族的入侵。在古代中世纪的农业社会,修筑边墙以防游牧部落的侵扰,这种心理恐怕并非仅为中国人所特有。我们怎么能因为它现在不代表强盛而否认它曾经代表强盛呢。难道西方人都承认它曾代表强盛,仅仅是因为他们想让中国人永远愚昧下去吗!

“四大发明”在欧洲石破天惊,在故乡却命运不济,这实在是悲剧。对此,中国人的确应该反省。然而,它们毕竞是中世纪的科学技术。带有中世纪的局限,它们在中世纪的氛围内不可能成长为近代科学,因而它们不能在日益黑暗的封建中国开花,而只能在新因素萌发的西欧结果,这并不令人惊奇。

让我们也来拣起那个老话题:“意味着巨大财富的工业文明,为什么没有在中国历史出现?”我的回答是:工业文明必定在中国历史出现,而且已经在中国历史上出现了。当西方工业文明以坚船利炮为象征,敲打着传统中国的大门时,这就成为一件无疑的事实。而且我们不能否认,在这片古老广阔的土地上,将会出现比工业文明更高级的新一代文明。至此我才明白,马可·波罗们一定也曾纳闷:意味着巨大财富的封建文明,为什么没有在西方出现?不必再问下去了吧!没有产生灿烂奴隶制文明的,产生了光辉的封建文明;没有产生封建文明的,产生了更光辉的工业文明……区域文明的交替演进,不正是历史,也即是未来吗!

《河殇》中的“蔚蓝色”究竟是什么东西的象征呢?它似乎象征着透明、开放、更似乎象征着那个咄咄逼人的西方文明。二者能够完全等同起来吗?我更希望它是前者,因为只有开放,只有无休止的文化交流,文明的生命力才会持续下去。然而我不相信民主与科学永远只属于海洋文明,黄色变为蔚蓝色的含义也不应是中华文明变为西方文明。在这个意义上,黄色将永远是黄色:黄水、黄土、黄种人,千年不改;黄河,仍将万年流淌。

是的,黄河将奔流入海,而海洋也正是黄河、长江、恒河、尼罗河、亚马逊河等等汇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非你变为我,我变为你,这正是大海的特色。

“我站在高山之巅。望黄河滚滚奔向东海……”如果我们也站在高山之巅,审视着过去、现在、未来,我们会看到,一种文明兴起了,衰落了,另一种文明又兴起了;那衰落的文明在危机感和新兴文明的感召下又再度复兴,超过那新兴文明。这样彼此的不断竞争,造就了人类文明的不断进步。在这个意义上,近几百年来大陆文明的衰和海洋文明的兴不过是这个历史“长时段”中的一环。

在这个意义上,我确信,太阳还会从亚细亚升起,从太平洋西岸升起,因为它也应该是这个“长时段”的一环。

(《光明日报》1988年8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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