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殇论》:感戴与悲悼
——说《河殇》的文化态度

钟民

《河殇论》——《河殇》争鸣录


“我熟悉河流,我熟悉那些像地球一样古老的河流,比人类血管里流的血液还要古老的河流。”看完中央电视台的六集特别系列节目,我想起了美国著名的黑人诗人休斯的深沉咏叹。

近年来,陆续出现了《话说长江》、《中国龙》、《黄河》等以文化反思为主题的电视专题片,这里,有必要先澄清一下“文化”的概念。一般认为,文化有广义、狭义两种含义,广义文化指囊括人类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总和的整个社会形态,狭义文化则指社会意识形态及共相应的组织机构和社会制度。在这类片子中,《河殇》之所以能完成超越和突破,最重要的原因,我以为就在于它不是历史现象的客观陈述或排列组合,而是试图探索躲在历史背后,埋在文化深层的社会组织机制和中国人的文化心理结构。换言之。《河殇》在把镜头的焦点集中在狭义文化上的同时,拓深了艺术表现和哲理反思的深度。它不是一次沿着黄河的顺流而下的考察,而是沉入河底,挖一把沉积千年的河泥,向人们展示,瞧,这就是中国人既有的文化观念和传统心态,这就是于扰着当今中国改革进程中的那只“看不见的手”!或许,《河殇》的这些特征最早是编导们在黄土高原上“寻找感觉”时就己蕴育了:他们不想感戴什么,不愿向观众灌输重复的文化常识和浅薄的爱国热情,他们只想悲悼,在沉痛的忏悔之后向理想境界超升。这种意图决定了《河殇》的感戴方式是一种特殊的,更深沉的感戴,准确地说,这是一种悲悼的感戴。爱之愈深者,才能悲之愈切。《河殇》所给予观众的,不是任何一种现实的满足和廉价的许诺,而是一次货真价实的民族自救的启蒙和爱国主义的洗礼,它的震憾力和启示性,是惊人的。“旧文明的沉渣象已经淤积在黄河河槽里的泥沙一样,积淀在我们民族的血管里,它需要一场大洪峰的冲刷。”(苏晓康《寻梦》)《河殇》传递了洪峰即将来临的讯息。

当我们把感戴与悲悼这两种相互联系又彼此区别的文化态度作为坐标,去审视历史和现实中的文化反思时,我们又从另一角度印证了《河殇》的独特个性。历史往往以崭新的方式重温并不陌生的往事。《河殇》让人想起屈原的《国殇》,想起几千年来先忧后乐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如果说屈原和十七世纪以前中国士大夫阶层的忧国忧民是一种封建内陆国家所特有的内向的焦灼和谨慎的呼告的话,那么,近代以来,中国知识分子所承受的,则是一种双向的、双重的苦恼和精神折磨,这种双重痛苦的现实对应物,就是李泽厚所说的中国近现代社会救亡与启蒙的双重变奏。救亡,意味着要拒外来敌人于国门之外,但同时,也可能因此与侵略者所带来的现代工业文明失之交臂;启蒙,旨在提高人口素质,是社会发展和文明进步的必要投资,但这又可能意味着救亡的迫切使命会因此耽搁……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两难困境,体现了现实与理想,感情和理智,主观意愿与客观效果的尖锐矛盾。当然,历史投有在这些矛盾面前止步,而是作了一种曲曲折折的选择,但是,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及其巨大阴影,依然笼罩在当代中国人的头顶。四十年代,中国当代文豪钱钟书写了本叫《围城》的长篇小说,写的是一群知识分子在被围界的城市里的浮沉和挣扎。其实,主人公没有始终生活在围城里,但他们又确乎局限在更严格意义上的“围城”里,传统的文化心态,象座孤城,或者说缠延的长城,束缚了那群知识分子的思维空间和想象力——他们其实早已被困了。这种状况令人想起西学东渐之初:曾风行一时而至今还时有可闻的言论,大到“西学出于中学论”“中源西流论”,小至某某体育运动或时髦商品“古已有之论”。被传统骄惯已久的中国人,即使已经站在蔚蓝色的海洋文明面前,仍不能放下在黄色高原上居高临下的架子,他们来不及消化那片蓝色,就迫不及待地用白己的黄色去同化它,得到的只能是十分尴尬的文明苦果。远到洋务派的枪械兵舰,近至所谓儒学可以拯救现代资本主义精神危机的廉价药方,都是在把鲁迅笔下阿Q的那根辫子搓细,拉长。往日的光荣与梦想,铸就了今口的骄傲与偏见。中国知识分子太容易感戴了,太容易沉溺于昔日荣华的惆怅思念。传统的巨大回归力,曾使康有为、梁启超、严复等从最早向西方寻找真理的启蒙者堕落成寻觅封建游魂的卫道士,而抗争者是孤独的,鲁迅、梁漱溟,还有一些至今未能著名的名人。同样是面对着西方文化的参照系,负荷着中国文化的背景所进行的批判,得出的结论却大相径庭。或许,批判的方式是重要的,不背弃传统的思维定势和推理方式,要对传统本身作深刻的批判和反思,是不可能的。如果说这个道理在平庸的理论和电视剧里得到了反证,那么,《河殇》无疑是对此的一次正面的论证。批判是为了再生,冷静的鞭挞乃是热情的折射,一个民族只有当它不再讳言自己的缺疵和失落,并且首先表现在它的批判者能持着一种真诚的文化心态和客观的思维方式,对历史和现实作实事求是的评价时,这个民族才有了希望。《河殇》超越了肤浅的感戴——无论是庸俗的歌功颂德还是雅致的感伤怀旧,用悲悼的态度和方式,达到了现代人反思传统的思辨的、反讽的理性高度。

还是用休斯的诗句概括一下《河殇》的文化态度吧:“我熟悉河流,那些古老的幽冥的河流。我的灵魂象河流一样深沉。”

(《上海文化艺术报》1988年7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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