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殇论》:一个反文化思潮的迹象

疏野

《河殇论》——《河殇》争鸣录

《激情的阴影》与其说是在评论《河殇》,倒不如说是以评《河殇》为名而表达了强烈的反文化倾向。这正如它的标题所示,对当今中国思想是颇有意味的。尤其是那种情胜于理、文胜于质的风格,使人联想到若干年前流行的某类宣言文字。这是阴影式的激情。

激情和纵情使《阴影》失去了理智的控制,它象一面断了线的风筝那样不规则地颠簸在自我造境的空气中。这造境一笔勾销了中国学者的文化研究,在它谆谆诲人的鼻息中,人们才得知它仿佛闻到了什么不对头的事。

那么,究竟是什么不对头呢?原来,《阴影》认为当代中国人本来就不该研究什么文化问题,而应直接了当去抨击时政,甚至进而采取某种“行动”。否则文化学者就仿佛成了胆怯的逃兵,就成了不敢下药而只会空论染色体的庸医!

我们称此为“反文化倾向”,不仅因其寸光自诩,且因其拒绝思考、鼓吹盲动蛮干的荒谬。这荒谬竟达到了顾此失彼的地步。

首先,《阴影》对那种“以西方的文化模式为标测度中国的文化模式,以见得后者的愚昧与落后”的理解方式,表示了极大的愤慨并予痛斥,这可以成立。但紧接下来,它却又就地旋踵,来了一个完全的转向:“用‘文化’之类巨大概念含混的解释一切,恰如两千年前的祖先用阴阳八卦来解释万物一样的笼统——八十年代的学者竟用他们深恶痛绝的传统方法去挞伐传统文化。”且不论《阴影》对《河殇》的解释在此根本无法成立,仅就《阴影》的批判来说,它既攻击以西方为标准的作法又讥讽了中国的文化精髓,这将置自身于何地?于一片无光天色的文化阴影中吗?再试问既以西方文化为标准,如何又能同时以“两千年前的祖先用阴阳八卦式的传统方法”而行事呢?这显然不通。一个人如果奉行传统方法,那他以西方为标准就是假象;他若真以西方为标谁,就不可能以传统方法进行操作。此理至明,故《阴影》同时从这两方向讨伐《河殇》,就使白己陷入了不能自圆其说的逻辑混乱。

《阴影》的逻辑混乱还表现为:它既然拒绝以外来文化改良传统观念,却又低毁中国文化的精髓:阴阳五行观念。此观念及其各种系统操作,原是中国传统世界观的真正灵魂。不管你怎样评价,它总不是《阴影》作者所蔑称的“笼统”。它实际上非常细腻,细腻到无法用现代科学的方法去定性、定量;它颇为精微,精微到无法以西方的文化模式为标准去批判。“笼统”的误称表明《阴影》又在谈论自己并不领悟的对象,又把自己的主观色彩,造境意志喷射到了对象身上——阴阳五行就此被庸俗化为“阴阳八卦”。

这颇为不伦不类。八卦、阴阳本同一,它解释事物的变化而不解释事物的存在,因此需用“五行”与之相错,以便在解释万物变化的同时,也解释万物的存在。如此有条理的体系,并非简单的反文化方式可以理解,更非它能“一语定乾坤”的。

其次,《阴影》认为“文化的结果,难以用单一的、因果的方法解释”。这合乎常识。但当它进一步推论“人类迄今的认识能力,尚不足以回答诸如‘中国为何落后了’之类的疑问”时,便陷入了不可知论。这在哲理上兴许高明,但在学术上却是消极的懒汉方法,一种愚公式的自以为是。这懒汉一边说“我们并不清楚千年前的事变与我们的关联,也无法肯定今日的选择与千年后有何利害”;一边又号召“我们必须行动,以有限的判断力对我们能够看清的局部、具体的事物有所作为……”这里表现得正如《愚公移山》神话里的那个主人公。他一面拒绝对大山的来历作科学的考察或终极的追问,以便用这心智上的推卸责任,来回避自己的智力无力解答的问题。一面却只顾埋头击壤,希望以无尽重复的劳作去麻痹自己的神经,把问题推给子子孙孙。要说是“传统方法”,恐怕莫此为甚!这懒人和愚公的完美结合,正是文明衰落中的反文化现象。

也许有人会说,这些荒谬主要是《阴影》作者的思想混乱、激情荡漾所致,而并不直接说明他对《河殇》的批评就不对。但我们是否想过——你从何希望连基本概念、一般常识都不愿搞懂的“闻字者”(这是“新闻鼻子”的功能误用),能对一个把握不住的对象做出领悟?

《阴影》大力讨伐当代学者寻找中国落后的原因,这或不失为一种立场,尽管它荒谬。但当它断言文化学研究只不过是“中国国情迫使知识分子绕过批判现实的险滩去安全地鞭挞祖宗”时,人们则不禁纳闷:难道《阴影》的作者真心认定文化学的发展竟是如此简单的一幕骗局吗?难道《阴影》的作者一定要用这一激将法迫使学者们直赴险滩?这里包有对学术进行政治化的企图。也许不能说这企图不好。但我们要说,这倾向混同了学术与政治,势将引导学术献身于险滩的喧嚣,从而陷入反文化的阴影笼罩?

很显然,《阴影》的思绪只是飘荡在自我造境的空气里。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指出,“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造境近乎“有我之境”,写境近乎“无我之境”。而“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这种使“物皆著我之色彩”的手法,就是自我造境。它把“我之色彩”强行涂抹在对象上,这种混合物仅是“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呢,还是对那客体的描述?恐怕是前者居多。《阴影》对《河殇》的讨伐。《阴影》以己之色彩著在《河殇》之上进而肢解了《河殇》,即属造境的产物。

《河殇》不可能完美无缺,但我们总不会因为一块石头落入水中激起了千层浪花而去责怪这石头打破了我们的心情宁静、搅乱了我们业已固结的视线。而荒诞理想的含金量比不上一块普通的石头,却是显而易见的。

《阴影》引起一些社会反响,表明视文化研究为“高级牢骚”的反文化思潮在当代社会中还颇有市场。看一看“全民经商”的社会风尚吧!想一想“著书只为稻粱谋”的八股传统吧!评论家的心思,何时方能摆脱头疼医头、脚歪医脚的局部务俗与具体盲动,而能在一个新的起点上省视自己和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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